旧年回顾之一 — 春夏之交返故里

一,大学同学聚会

2012年回南航参加校庆六十周年的同学,我班只去了一位(见旧文)他积极响应在毕业五十周年时,再次聚会的提议,身体力行联络我班的同学,自己却在一年后突然离世。由此激励了大家的紧迫感,秉承他的遗愿我们筹备4年,终于实现了这个当时看来十分遥远、不定的目标。本着“宜早不宜迟”,把应在秋天的活动提前到春天。

聚会来了60来位七、八十岁的老人,远自天水,沈阳,深圳和海外。有拄着拐杖的,有坐着轮椅的,有老伴陪来的,有子女护送来的,还有全家保驾来的,好几位是推迟了手术时间,化疗程序而来的。。。毕业50周年还能返校的我们这一届,校史上绝无仅有

见面的一刻是最最激动人心的,大家都企图在核桃皮下面,寻找当年帅哥美女的影子。。。怎么可能呢? 你一点没变啊! 只是一句奉承话。只有多看几眼才能把记忆和现实联系起来。庆幸的是大家还能在此相聚,没有被列入已故名单。回到虽然已经大变样的校园,总还是可以找到点点滴滴,半世纪之前的黑白记忆,一群奋发追逐着灿烂理想的少男少女们,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,依然快乐,充满激情 。。。

照片中有49位同学(有些同学没等到这次照相就已先行离开南京),15位家属和现任校领导跟工作人员(绝大多数在前面第二排),非常遗憾的是,聚会结束不到三个月,一位当时看来十分健壮的朱同学(后排左起第五位)和大家永别了,我们真是在和时间赛跑呢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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聚会之后,好心的组织者让旅游团带大家玩一玩。南京一日游,去的是新开发的城南牛首山的佛顶宫。不知道花了多少亿,修了那么金碧辉煌的宫殿,里面供了据说是释迦牟尼的舍利子, 还有一尊卧佛。。。惨的是那天下雨,加堵车,午饭时把我们扔在老远的地方,让大家冒雨爬坡兜了个几里路的大圈子去吃那顿农家乐的饭,那位拄着拐杖来的女同学,一到饭店就哭了起来

皖南及江西婺源游三天,恨不得每天拉我们去看23个大同小异的民居、祠堂、牌坊,住的是号称四星级的宾馆,连卫生纸都不能敞开供应,早餐是加了糖精的白馒头加稀啦咣当,称不上粥的水泡饭,一些咸菜。还好沿途的风景差强人意,虽没见到油菜花,可不乏山清水秀。所以是配菜强过了主菜

三天在南京,三天去了皖南,活动内容还是太满了些,十分疲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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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火腿和笋干倒是挺诱人,却不敢买。一怕旅途负担重,二怕它们处理过程中加“料”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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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,中学同学聚会

热心的组织者,提早三个月就在淮海路“光明村”定下了座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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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相隔了一甲子的两张照片,三个小姑娘变成三个阿婆,她们每人的故事都可以让托尔斯泰写个三部曲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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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,上海

下图左起 — 1、2 ,七宝镇;3,南翔古猗园中的紫色睡莲;4、6、8,从住处看出去;5、7、9,流光溢彩的购物中心,顾客寥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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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,小时候的味道

1,早餐;2,白切羊肉;3,茭白炒肉丝;4,双酿团;5,马兰头拌香干;6,油焖笋;7,马兰头;8,杨梅;9,吃得最舒服的一餐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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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,二姨和四姨

我妈妈是老大,下面是二、三、四姨。老五也是女孩,被外婆去换了个男孩来,即小舅

战前,外婆家住在源福里51号,位于小弄堂笃底,即把头的房子里,有一个比后来45号更大的院子。后门对过41号也是同一方位的房子,住着位宁波老太太,她妹妹常来她家做客,跟外婆熟悉以后说:你家那么多小娘(注:宁波话称女孩子),给我们留一个啊!并且看上了最活泼的三姨,外婆说:不行,我家老二还没嫁,怎么可以先嫁老三?一来二去,温顺的二姨就当了她们的媳妇,二姨夫看上去文质彬彬,西装革履,骨子里却十分守旧,据说二姨出门只能坐黄包车,绝不允许去挤电车(怕挨到别的男人)。他下班到家,二姨立即要洗脸水,拖鞋伺候。。。幸运的是二姨摊上个十分贤淑的婆婆,生了五、六个孩子全由婆婆带大。不让二姨操一点心,后来也能出去工作直到退休。这一辈子她就是伺候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公,直到数年前他过世,她才过上属于自己的日子

现在93周岁的她,独居一套小房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 (居然没请钟点工!) 小院子里还种了几盆花。每天早上出去买点蔬菜 (有时还给楼上一对比她年轻但是瘫痪的老两口带买些菜,自己看不清按钮,就跟着别人进电梯,给老两口送上去),住在附近的女儿给她送些荤菜来,主食是杂粮粥。每天几点到几点干什么都是一样的。中午12点到一点半午休,晚630上床还要听一档书思维清晰,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,说起我姨婆家的五妹阿姨得了胰腺炎,她说自己也得过,痛得要在地上打滚,吃了很长时间的药,治好之后别人要她多吃巧克力,她就拼命吃巧克力,以至后来生下个黑皮肤的女孩

她说,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她,是外婆派她去医院照顾我妈妈,在我露头的一刹那,我黑黑的头发把她吓了一跳:小毛头怎么那么黑!

几个姐妹中她是最最自强自立的,外公虽然把小舅送进大学,女孩子就当别论了。不像受宠娇惯的三姨,尽挑些玩乐的课程去学,什么钢琴啦,外语啦。。。她却去学无线电发报 ,建筑工程等。赶上大建设需要人,还没毕业就被当时的一机部包员了,从建武钢,长春一汽,包钢,到十堰的二汽,她跟任职总工程师的四姨夫转战南北,风风雨雨奋斗几十年

那些年,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,可是总能感到她的存在,她参加工作后送我的礼物就是给我订了一份少年文艺”, 让我每个月都有了盼头。大学实习在太原,正赶上她在那里出差,我们一同去看了刘胡兰的墓,照了相。文革串联中她是我的募捐对象。。

印象中她总是一副干练的模样。这个形象一直保存到2006年,那次回国,三姨不在了,我和她同住在她上海的大女儿那里。她陪我找到我的出生地,几处几十年前住过的地方,在浦东逛公园她还可以大步流星。我们去看望老邻居们,还去寻找失散的亲戚朋友

2010年见到她,第一句话她竟说:啊呀,小小我们十年没见了!” 说话开始絮叨,不过还是忙着给我做这做那各种好吃的。2014年陪那位寻亲而来的纽约阿姨见她,明显糊涂了,事后跟人说我是陪一个同事来看她的一年半之后的这一次,见到了一位典型的痴呆老人,也像一个几岁的孩童。好的是她还认得我,很高兴见到我。反反复复告诉我她早餐要吃维维豆奶加一个面包晚饭后,去打个盹起来,又叫我去吃维维豆奶加一个面包

孩子们给她请了个阿姨帮她做中、晚饭,兼陪她说话,还在家里装了连在网上的摄像头,散布各地的孩子可以全天候查看她的动向。她反复告诉我:请了这个阿姨一月两千五,全包给她。。。有时又很坦然:人都要老的,这是自然规律,等那一天来了,见不到了也不要难过。。。”  跟她同住的儿子很少和她讲话,本来他就话少,早年间是烦老妈管头管脚,现在则是怕她唠叨06年到16年,也就十年的功夫。再过十年我是不是也会这样?相比之下阿尼塔只用了一个月就走完了全过程

年轻时的四姐妹 — 左起老大(该是不到25周岁)、老三、老四(可能还不到20岁)及老二 — 我那时大约不到三岁,那个小男孩该是二姨的大儿子,后排的大男孩是邻居家的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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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二姨(上)四姨(下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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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,中国特色

朋友家和表妹家

这次回上海,借住南加州朋友位居“上只角”的房子,他们家真整洁,佩服女主人的条理性,大大小小东西都分门别类贴上了标签。尽管门窗紧闭,家里没有一点异味,可还是挡不住到处一层黑灰, 光脚在貌似光洁的地板上走了几步,结果洗完澡发现脚底黏了一层黑墨, 打了几遍肥皂才把它蹭掉, 让我领教了为啥行前朋友一再叮嘱我不要开窗。一早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各个房间都拖了一把

几次聚会回来, 只想吃点清粥小菜。 出门按他们告诉的路线图找到那个米店,买了二斤崇明新米,两只咸鸭蛋,熬了一锅粥, 加上清炒鸡毛菜,美美地吃了一顿, 那是我吃得最“落胃”的一餐。后来又按图索骥找到了几家早餐店,大饼油条,粢饭糕,粢饭团加豆浆。。。实在是肚子太小了。

表妹好像隔个二、三年就要搬一次家,这次又是新搬的家, 靠近虹桥商务新区,带我去了流光溢彩的购物中心,却没见到几个真去购物的顾客。新房子里也是全新的装备, 马桶圈不仅可以喷水还带夜光, 照得马桶跟个游泳池似的。相比之下我好像是从第三世界到了第一世界。。。

手机

到上海第二天,和中学同学聚会之后,就拉着H同学带我去买手机卡。营业厅的人不肯把卡装在我的新手机上,坚持要装到我原来用过联通卡的旧手机上。说新手机会有什么锁定或绑定的合同。其实两个手机是同一牌子,同一个电话公司,只是旧手机的电池老化了,很麻烦。当时卡内的流量带的也不多,因为朋友告诉我,他们家附近有图书馆,也有很多咖啡吧可以上网。晚上有个上海朋友来访,一听就急了:“你知道咖啡多少钱?30、40元一杯!你花20元买流量就足够你用到月底,还可安坐家中!” 醍醐灌顶!第二天就去加了20元流量。到南京见到在联通工作的外甥,他先帮我打电话给上海联通,把上海本地流量换成了全国漫游流量。第二天我让他带我去营业厅把卡换到新手机上。两个手机卡的芯片部分是一样大的,只不过旧手机的卡比新手机卡空白部分大了一圈。我们先到了南航附近一个小营业厅,那个小姑娘不敢下手剪,把我们支到新街口的省级营业厅。那里两个女孩比划了一阵,喀塔一刀剪了下去,挫挫薄就装上了,没收一分钱,也没有多罗嗦。。

后来找到朋友说的那个图书馆,就在隔壁两个门面处,说是自带电脑的话,可以每次免费上网两小时(还关照我,他们这里不提供电源),以后我就充足了电之后到那里去发照片,一般查邮件就可在家进行。有一天上午去那里,用手机注册之后却说 你的密码申请次数已达上限” 原来离我昨下午使用时间不到24小时!而下午5点多在家收到了新密码,却上不去网。赶紧下楼来。。。去那里查了火车时刻表,给同学圈发了照片。。。第二天这里休馆,后天就去了南京

高铁和动

中国的很多事情琢磨不透,本来说火车站可以买十天之内的票,离沪赴宁之前特地去火车站一问,却只能买今,明,后三天,问哪里买5天之内的票?上网!。。。又打听,才知道有个 火车票代购处” 每张票多花¥5元。再向外甥女问清离我住地最近的代购处地址,跑了一趟,总算把上海去南京,南京去汉口,汉口回上海的票都搞定代售处那位阿姨,是这次遇见的大好人!是她提醒我不要依赖网购,那是照样要每次到车站去排队取票的。不如在她那里一次把三张一等座的票都买到手,她还给我挑了三个靠窗口的好座位

高铁和动车都是快速火车,据说高铁走的是新修的高架,而动车走的是旧线路,故速度赶不上高铁,只是少停站 。高铁的车票比动车贵 (我乘过的车都相差约¥100) 停站也少,比如上海到南京,高铁只消一个半小时,中间只停苏州,无锡,常州三站。想以前上学时,从南京回上海都是要哐当哐当坐一夜火车,对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说,一夜的时间并不长,说说笑笑就过完,尽管到家之后要睡好几天懒觉。为此三姨夫曾为我向外公辩解:一夜不困,十夜不醒嘛。。

从上海到南京只花一个半小时,出了站找直达南航的车却花了整一个小时!原因是出来时我这个方向迷拐错了一个弯,该去南广场却到了北广场,在同样号码的夜班车站等了一阵,被人耻笑,却没人告诉我该到哪里去等车,也找不到出租车。想要回到刚才拐错弯的地方,据说要买票才能过去。回到站内问讯处,只说:往前走,上去,找接驳车,去南广场”  回到刚才等车的地方,还是找不到,下来再问。。。直到抓住一个警察问清了,往前走多远才能上去找到接驳车。

在汉口回上海的车上,不断听到广播里提醒大家去补票,不然会影响个人的信誉云云。我邻座是位穿着体面的年轻人,见他看的书是车体结构的分析和设计”,接了手机电话说的是:他们怎么能那样!等我这次出差回去再说。。。刚上车时,过道那边有人要和他换座,他没答应

我因为是独自乘车,要去洗手间都是等车离站之后,人员相对稳定的时候。他却是每次车快到站时离开座位。。。到了苏州上来一个孕妇,指着邻座放在那里的书说,这是她的座,我还以为车站卖重了票。先还对她说这里有人。年轻人回来之后,孕妇给他看手机上的座号,他支吾了一下,就去坐到过道那边的位子。那边两位刚上车的一对年轻人居然也让他坐。。。我这个福尔摩斯也当不下去了

天气

刚到的几天,上海像桑拿浴室,中学同学聚会那天(56日)我真是满头雾水,同学们都说我:你脸色真好! 不知道我是热得满脸通红。后来几天下了雨, 温度下来了,穿上薄羊毛衫还要加个背心。空气也干净了不少,偶然也可以开开窗户,听说是快到黄梅雨季了。整个旅程我觉得国内的天气像电脑里的数字化,只有“1”和“0”两种状态 — “1”闷热、雾霾;“0”下雨、请冷。

5月20日一到汉口四姨家就开始打喷嚏,流眼泪,鼻涕,吃了很多感冒药,喝了很多姜汤,效果也不明显。夜里还咳嗽。四天之后一到上海就明显好转,一夜睡得安稳,看来对汉口过敏。

外国人、外地人、乡巴佬!

在美生活这么多年,也去过国外不少地方,从没有为这三种身份困惑、胆怯过,可是回到国内,特别是这一次,竟然那样地无所适从。每次乘出租车,司机总是有意无意在试探我的身份,一旦知道是国外来的,一定会宰一把。当需要帮助问询时,人们又是那样“惜字如金”,能说一个字的绝不说两个。可能我已经不习惯称呼对方 “爷叔、阿姨”,对方不愿搭理我这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,也可能对方自己也是外地人,不愿意让人知道。国内的变化又是那么大,比如在超市买了蔬菜,先要拿到某处秤份量包扎之后,才能到门口收钱处付款。在世界任何地方,哪怕语言不通也总能得到帮助,可是在我母语之地,有时却是那么地无助。

外公和他的花儿

外公走了都已经45年了!

他十六岁到上海,在南京路红庙弄当学徒,学打花样 — 花布图案设计,十九世纪初,机印花布逐渐取代老式家织布,这一行大约相当于现今的电脑行业,前途看好。外公跟画笔、颜料、花样打了一辈子交道。他兢兢业业,写生本子随身带,见到穿着好看花样旗袍的小姐、太太,会学狗仔队 — 人家上电车他上电车;人家进咖啡馆,他也进去买杯咖啡,坐下来跟踪描画。战乱期间物资紧缺,老板要求尽量少用颜料,外公琢磨出一种以变换笔法造成不同阴影效果的两套色花样,让花布看上去像丝绸,故名为“黛绸”的花布系列,还有“白猫”、“福利多”等,都是当时的名牌,不仅为老板赢得国内市场,还远销南洋一带。为此他得了“印染行业的梅兰芳”之美名。全家7、8口人的生活都靠他一笔一笔描出来,还把小舅送入了燕京大学。曾告诉我,给小舅付学费的钱都是用麻袋装的!他能屈能伸,抗战时期失业,也曾到养鸡场去喂过鸡。他乐观开朗,喜欢照相,喜欢旅游,礼拜天会带着外婆,阿姨们到公园去野餐;四姨说他在家里喜欢把收音机声音开得大大的,什么“桃花红”、“特别快车”等流行歌曲他都会跟唱;我听到过他跟着留声机唱的“二呀么二郎山,高呀么高万丈”,只不过那个“丈”他发的宁波音“将”。他不烟、不酒,唯独爱吃零食,每天下班回来,好像变戏法似的,从包里掏出大包、小包:长生果(花生)、 瓜子、麻酥糖、蜜饯、米粉糕。。。有时自己都记不清买了什么:“个,索东西啦?”(这是什么啊?)晚上大家都睡了,他和外婆两个还会坐在楼下客堂间的八仙桌旁 “壳落”、“壳落” 地嗑瓜子。那时候既没有电视,更没有电脑,他们俩会一直这么默默坐着嗑瓜子到半夜。。。

外公的办公室在外滩麦加利洋行的楼里(即现在的“浦东开发银行”那个楼),每天要挤公共汽车去上班,却是“几十年如一日,从不迟到” (每天叫我起床上学,他都要说上这么一句)。外公跟谁都可称朋友,曾经有一次,带着我到锦江饭店十三层,请一位公车售票员吃饭,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了“锅巴虾仁”。60年代初,大饥荒时期,我家每天只配给六分钱的菜:半截胡萝卜,一点包心菜外层的绿菜皮。外公到菜场去找一位在我家做过活的木匠的儿子,他是卖肉的。外公举着篮子:“老朋友,老朋友!”不顾别人侧目,买来一些不需“肉票”的大肉骨头。三姨把大肉骨头汤加上胡萝卜、菜皮熬了一锅粥,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之一。外公不善言词,最怕开会发言,总是要阿姨们替他写好发言稿,到时候可以用他的宁波官话去宣读。外公还有一怕,是闪电、打雷,特别是那种“忽闪雷”(霹雳),他总要把窗帘都拉上,然后,拉着我到楼梯下面的浴室躲避。他说:“龙光闪(闪电)会把人的活灵(魂)吸走!”那是他妈妈,也就是我的太外婆告诉他的。

外公最喜欢养花。巴掌大的小天井里有花、有鱼还有树;亭子间上面的晒台上排满盆盆罐罐;前楼的小阳台上搭了玻璃花棚。周日常带我去苗圃,看花买花。我对花卉的知识大多从那时候开始。外公曾经花十五元钱买一盆红三角花(即九重葛, Bougainvillea) 又花十元钱三轮车费拉回家 (当时周末,有鸡有鱼的菜钱不过一、二元钱),冬天还专门给它在花棚里生了炭盆。我到加州以后,才见到室外开得满架满棚的三角花,原来并不是那么娇贵的啊。

(在花棚里扮靓的三姨 — 外公的“五朵金花”之一)

外公花棚里最让我怀念的是中国兰花(春兰),小小一串花,那个清香,幽幽地。。。还有昙花,每当昙花一现之夜,外公把它搬到客堂间,电灯开得亮堂堂,前后门洞开,向全弄堂的邻居们开放。三姨在旁边小黑板写上“昙花”两字,当然免不了还要给宁波阿娘、张家叔叔、李家姆妈介绍一番。前年,我回上海见到老邻居们,居然还记得当时的“盛况”。除此之外,外公实在没有养什么名贵的花:“仙人花”(即 蟹爪莲,Christmas Cactus)、各种颜色的“十样红”(大概是“入腊红”被我听做“十样红”,正经名字是天竺葵 Geranium,有人叫它臭球,因它的叶子有臭味)、各种草花,什么凤仙花、龙口花、午时花、喇叭花。。。他都当作“小毛头”般地伺候 (外公把刚出土的小幼苗比作“小毛头”)。夏天的早晨我最好睡的时候,他就会来叫我:“阿小,阿小!晒台登的白边喇叭花又开了X朵!” 也是的,那个喇叭花,这里叫做“Morning Glory”,早上顶着露珠开,太阳出来就收口了。如果等我睡醒起来,必定是看不到的了。曾经用最大的那朵做成标本,几十年颜色都不衰,前些时候,还在我某本旧书里夹着呢。下图是他收集的午时花花籽(纸包缝隙中是丝瓜籽),分门别类,用67年6月的日历纸包的,7~8月间他就倒在了天井的花坛上,再也没有醒来。。。

外婆

太外公婆外婆和大舅公

这是张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,原照已断裂,上PhotoShop课时,把它作为作业,修复还原。左边站着的小女孩就是我的外婆。

 

外婆外婆把我带大,所以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亲人,回自己家读小学几年中,8、9岁的我,周末会换两辆电车摸到外婆家。外婆总是给我留着“吃场”(宁波话“零食”):山楂片、麻酥糖。。。从进门起嘴就不停。

虽然外婆没有把 “I love you” 挂在嘴边,我却能感觉到她无处不在的宠爱。要不,阿姨们说我在外婆家“头背着走”(宁波话“有恃无恐”)。

一天,正窝在前楼沙发里看一篇题目是“死灰”的小说,听到楼下,中风卧床的外婆“嗝”的一声,接着是四姨的叫声,赶紧下楼。四姨叫我:“还不快给外婆跪下,外婆是多么喜欢你的啊!”

那是不到十岁的我,第一次知道“再也见不到了”是什么意思,残酷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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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我自己当上了这个小人儿的外婆,生命真是奇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