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那是我的皮皮离开之前一年的光景,公司厨房餐桌上,在一本广告小册子上,看到这个难以置信的小广告:“两个月大的德国牧羊犬,$200” (当时的市场价应是 $1000+)打过电话去知道,那是个遍地毒贩的贫民窟,东帕拉阿图,告知不要在天黑之后去,于是请一位男同事陪同前往。
最重曾达138磅,有AKC身份证明的皮皮,5岁得了关节炎,7岁半后腿就抬不起。为此,这回再不迷信那份血统证书,再也不要身体硕大的正宗黑背。从一堆灰头土脸的小狗仔中,抱起这个跟在队伍末尾,最小的一个,开始了我俩整整12年的缘分。
到家第一件事洗澡,洗掉三盆泥浆水才看出她漂亮的毛色,和那双警觉的眸子,此外就是瘦骨嶙峋,皮包着根根肋骨,和一个鼓鼓的肚子,活脱一个非洲饥饿儿童,离开娘肚子二个多月中,不知道她过的什么样的日子,大概从来没有吃饱过。来不及去买专门的幼犬狗食,抓了几把皮皮吃的成年狗食,她就一扫而光。以上海话“阿二头” 谐音,我的第二条狗狗,起名阿尼塔(Anita)。
到家第一天的小可怜:

到家第二天,第一次进到室内,马上占据了一个安全的角落,一副谁也不信的小混混神情:“你是谁?打哪儿来?”

初来乍到:

联合了皮皮哥哥一同欺负猫猫:

然而,最后胜利者居然是马斯猫猫:

我家有女初长成:

卑微的出身让她十分缺乏自信,除我之外她谁都不信,只要和我独处一室,谁来敲门她都要警示性地低吼、吠叫,甚至扑向入侵者。像皮皮一样去幼犬训练班上过几个月的课后,带她去狗狗公园,还是不能跟其他狗狗和平相处,一副严肃的面相,追咬别的狗狗的屁股,被赶了出来。为此专门请了一个训狗师傅帮我驯化她,没训几次,反把我的腿骨摔断:那时,她才一岁半光景,训狗师傅带着我和她在草地上来回走圈,让我频频回头跨大步,一步跨在洼处,脚一别就摔下起不来了。。。救护车,救火车,警察都来了,她被拴在树上,眼看着我被救护车拉走,死活不肯上训狗师傅的车,结果还是训狗师傅开着我的车把她送回家。到家以后见到从公司赶回来的大羊,又在车库和她谈判一个多小时,才肯回家吃饭睡觉。到我出院回家,她就和我寸步不离。大羊想看看我的伤口,刚把手放在我的伤腿上,她就发出低吼。有朋友劝我趁早放弃她。但我坚信如某本书所说:“什么样的主人,就会有什么样的狗狗。” 爱必能感化她。实践证明我是对的,她的眼神逐年从警觉变得柔和起来。
她表达爱意,从不像皮皮那样兜头兜脸地狂舔乱吻。对她信任的人,除了亮出肚皮,不断舔手心,还温柔地把头埋在人的两膝间。她极富同情心,看不得人裸露后腰部或腿部,觉得没长毛的地方很可怜,也要不断去舔一舔。她很清楚作为狗狗的身份,从不上床上沙发 (有过一次尝试,被呵斥后就记住了这个规矩)即使睡在自己的垫子上也是只要身体挨着垫子就行,因为从小在皮皮哥哥边上能搭个边就满意了:

直到临终前几天,我陪她在靠近通往后院的落地窗前打地铺(便于她出去方便),刚铺好被褥,她就艰难地拖着后腿,扑了上去,还把身子往上挪,直到头挨到我的枕头,才心满意足:

她一直不喜欢男性,直到小外孙出世,她却接受了他为第二个主人。正好那段时间我回国参加中学同学聚会,她寄居在大羊家。据说,总是紧紧跟着抱着小主人的大人。后来,她也是有限度忍受着他的毛手毛脚,可以让他骑一会儿,让他牵着走一会儿,甚至我和她一起已经睡下了,小人儿进来她也不吭声:

没有比她更加尽忠职守的狗狗了,独自在家守着院子,守着家。曾帮我消灭了无数小老鼠甚至一只鼬鼠。当然,一定也吓退了不少两条腿的屑小:

她这一生有过自己的欢乐时光吗?

尽管出身低微,尽管小时候骨瘦如柴,她却是个十分健康的狗狗,活到十二岁从没有生过大病。最多夏天会有皮肤发炎,搽些紫药水就可对付,省了我上百成千的兽医院账单,连每年的疫苗都是去周末的防疫巡迴车打的。
直到今年三月底,后腿突然抬不起来,让我意识到,她总归是逃不过纯种德国黑背的宿命。她已经比皮皮哥哥多活了三年!没有犹豫就把皮皮的轮椅拿出来,装配调整好备用。十分听话的她,却不像皮皮一上轮椅就欢跑,一向自强的她,十分抵触上轮椅,宁可自己一瘸一拐出去方便,完事之后就近躺下,不再回到车库的窝。从后部肢体无力,到肾功能衰竭,皮皮用了整整九个月,那是怎样的日子啊!白天我上班前把他弄上轮椅外出一次,白天兜上尿布,晚上不管刮风、下雨,还是半夜,都要上车下车,陪他外出,走在小公园的路上。。。那是十一年前,我还有精力。如果现在再让我如此不休不眠,怕是要走在他的前面了。再说,五月又要回国跟大学同学聚会,这是一、二年前就定好了的。本来已经约好让邻居照顾她,现在这样的一条病狗怎能再托给别人?
她真是最能体谅我,最让人省心的一只狗狗!从后腿不利索,嗓子失声叫不出来,越来越频繁地喝水、排尿,再喝水、再排尿,到肾功能完全衰竭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,期间她的胃口越来越差,除了大量喝水,只是偶然吃些鸡蛋和米饭。到了4月25、26日她已经完全站不起来。以致按预定让她在4月27日上路时,我和她都只想尽早结束这些恶梦般的日子。带她去了皮皮哥哥,派里斯猫猫都去过的地方,可是遇到两个不知所措的菜鸟技术员,一上来就试图去抓她的前爪,被她咯嘣一声咬牙声吓得乱了方寸。给他套上口罩,更加激怒了她,聚集起全部力气,几乎要从手术床上蹦到地下,只好卸下口罩,让她安静下来。这两位不断问我该怎么办。。。又过了十几分钟,他们才想起先给她后腿打上一针镇静剂,让她进入深睡眠,再在前爪处加上致命的一针。
这是她临终两小时前,最后一次来到小公园,清理干净之后回到车库,告诉她:“我们乘车车去看猫猫吧!“ 托了她一把,就乖乖地跳上了车,走上生命中最后一程:

病中手脚冰凉,顺从地让我给她盖上了毯子。。。
五、六月间在国内跟同学欢聚,多多少少把思绪略微岔开了些。六月回来,在万米高空想起她,我的泪线就可以一直连到地面;回到没有狗狗的家,没有了期盼的眼睛、热情摇摆的尾巴和激动的呜呜声。静静地,静静地,一下子掉落到冰窟窿里,尽管走之前已经尽量把她的东西都收拾起来,不料这空白也是一种物质呢,走到她在病中睡过的角落都会发呆。哪怕在游泳池里想起她,也会让泳镜中盈满泪水。比吃完饭没有人给我收拾残羹剩饭更大的失落感,是每天晚上睡前要仔细检查门窗是否关严。想写些什么却因抑制不住眼泪而不敢提笔。一度害怕自己会陷入忧郁症的泥潭。。。至今,整整五个月过去了,勇敢地开了个头,写到此还是止不住涕泪横流。小外孙也跟他妈妈悄悄地说:”我好想阿尼塔!”上周末来我家,翻出一张光盘指着封面上一只德国牧羊犬的头像对我说:“婆婆,它很像阿尼塔!”

这就是她在手术床上,聚集起全部力气留下的最后遗像。
安息吧阿尼塔,阿门!